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迷恋象棋的了。脑海的深处有一道如同被刀子划过的深深的痕 迹,填满了长年累月的污垢与灰尘。我不愿揭开这片尘封的伤口,不愿忍着钻心的疼痛去搜寻 那回忆中微不足道的欢乐感。但是年幼而又感性的我却抑制不住脆弱的情感,常常自己触痛自 己的心灵。坐在棋盘旁,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硬朗而熟悉的文字“车,马,炮”,让铿锵有力 的落子声一次次地敲击我稚嫩的耳畔,那悦耳的和声犹如一股温暖而纯洁的清泉,轻轻的洗涤 着我心中发霉了的角落,也许只有在这短暂的一瞬,我才会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才会暂时将 烦恼抛开,将自己置身于一个美丽的有点儿凄惨的梦中,得到了片刻的安逸。 写到这里的时候,点点滴滴的回忆已经汇成了一条汹涌澎湃的江河。翻滚着的波浪,猛烈 的冲开了我那扇并不牢固的心门。我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手中颤抖着的笔,用并不华丽的字谱写 着昔日那首有点悲壮的歌。 当所有的同龄人都沐浴在童年幸福的阳光下的时候,我的身影是那样暗淡模糊的被遗忘在 角落。但灿烂美丽的笑容挂在他们无忧无虑的脸上的时候,我把眼泪流在心底。五岁那年,父 亲就得了鼻咽癌,这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划下了一条永不磨灭 的伤痕,使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离我们是这样的近,死神随时都会将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从 欢声笑语中拖走。泪水夺眶而出,我的脸立刻变的一片污秽,但老爸却在此时用他温暖的双手 把我抱进了怀里,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道:“不许哭!男子汉是铁打的主儿,炼出的只有铁 水,没有泪水!!”虽然那时的我并不理解“铁打的主儿”究竟是什么玩意,但当我抬起头来 看到父亲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透射着坚毅而自信的光芒的时候,心中突然有股散发着热量的气 团蠢蠢欲动了开来,眼角淌着的泪水也在刹那间不翼而飞。于是,父亲在一只脚迈上黄泉路的 时候,用一场生离死别的代价,将“男子汉”三个字永远烙在了我的背上。从此以后,我的脸 上就再也见不到童年应有的纯真,涉世未深的我却过早的有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感。周围 的人都说我心态老了,是啊,或许就是这颗未老先衰的心,才让我在很小的时候,便迷上了这 本应流行于中老年人之间的游戏——象棋。 父亲一直都很喜欢下象棋,就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岁月里,他的兴趣也丝毫未减。六岁的时 候,父亲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严肃认真的表情纵然依旧不改,但憔悴的眼角闪烁着灿烂的神 色,蜕皮的唇角微微的向上拱着,那是一张久违的笑脸。父亲下象棋的时候,总是那样的聚精 会神。绞尽脑汁的他将眉头紧紧的凝成了一个小疙瘩,竖起的那根面弦,将他脸上密密麻麻的 皱纹牵扯出来,我最喜欢看见父亲这个样子,我真希望时间永远的定格在这张既严肃又慈祥的 脸上。但是残忍的病魔最终还是没有放过我那可怜的父亲。从八岁那年起,我就只能从挂在大 堂上的炭相中回顾着那张曾经熟悉而又饱经沧桑的脸。这时的我,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心中那道 旧伤,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并开始积聚着滚滚红尘。轻轻的擦拭着炭相上的那层薄灰,眼眶 里流下了今生今世最后一滴眼泪 …… 父亲此行并没有把一切都带走,至少他的声音还时时刻刻的在我耳畔中回响,“男子汉是 铁打的主儿!”。而他所传授给我的棋艺,我一件都没忘记。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所有我遇 到过的对手中唯一对我保持全胜的。“爸爸,我真的好想赢你一盘。”我常常在心中默默的念 着,不知道这轻轻的呼唤,会不会传到遥远的天堂去,给曾经闷闷不乐的爸爸带来一分淡淡的 愉快与开怀。 继承了父亲生前的爱好,我也开始在棋坛的道路上努力耕耘了起来,棋艺也渐渐的开始大 有长进。刚上初中那年,家门前的那条平静的羊肠小道从此变得热闹喧哗,几个摆江湖擂台的 人如同几块磁铁一般将全市的业余高手悉数吸引了过来,有幸和黎强,陈海幸,周尚文这些在 茂名棋坛叱咤风云的人物进行对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当输棋已经变的司空见惯了的时候 来之不易的几盘胜利是那样的难能可贵,常常使我乐的合不拢嘴,在那些高手们眼中,我是个 颇有韧劲,善于思考,富有潜力的孩子。“将来茂名棋坛一定是这小子的天下。”黎强在和我 下过第六盘的时候这样说道。这番话使我心中泛起一道得意的波澜,却也轻轻触及了我永不愈 合的伤口,我又开始思念起那张严肃的面庞了。“爸爸,我应该能赢你一盘了。”望着那一轮 就要落下去的圆盘般的红日,我轻轻的说道,苍穹的那一角被遍天的火烧云悄悄的染红,鲜艳 的光亮,把我的眼睛灼得火热,把我的心暂时搁置在温室里,心中已经结了冰的疙瘩渐渐的融 化了。 又是寒假里极其平常的一个晴天,擂台旁热闹依旧。我三步并做两步地挤进了人堆里,一 张从未见过的新面孔,那样的英俊潇洒,神情也是那样的镇定自若。他坐在那张攻擂者常坐的 椅子上,聚精会神的凝视着那些蓄势待发的棋子。他轻轻的托着高高的鼻梁,偶尔也会将眼角 的余光往周围稍稍倾一倾,一股气宇轩昂的王者气概欲盖弥彰。平时七嘴八舌的人们也许就是 被这一股仿佛从珍珠宝石中透出的真气所慑服,一下子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 张破旧而宽敞的棋盘上,只见那帅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落子,“砰!”的一声,伴随着 他口中铿锵有力的吆喝:“将军!” 他把自己的车放在了一个马口车口炮口士口将口的位置。此招一出,众人皆啧啧惊叹,刚 刚平静的人群马上又变成一锅滚烫的沸水,而擂主更是大惊失色,望着送到虎口前的宝车,却 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眼前这只车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吃,但是这块难啃的“铁将 军”却把锋利的矛对准了自己的老将。于是他也只能甘拜下风,投子认负,将擂主的宝座让出 来。平时少逢敌手的擂主,如今被人轻而易举的斩落马下。自然不能不面带愠色,但他却极有 风度的拍了拍对手的肩膀:“小伙子真厉害,老夫服了!”看到眼前这一幕,我的心暗自窃笑 被人砍了个落花流水,还强颜欢笑地装成一副久经沙场的武林高手一样,以“老夫”自居,这 脸皮可真比案板还厚。抹去鄙夷的神情,我把羡慕和敬仰的目光投给了那棋艺精湛的帅小伙, 大而明亮的双眼上写着胜利者的冷峻,却又露出一点谦逊的羞涩。他欣然接受了手下败将的赠 与,坐上了擂主的宝座。 后来又上了几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他们都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我含着冷笑看着那些沮丧 的面容,心中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当第八个挑战者表情黯然地推开棋盘的时候,周围的人开 始面面相觑了,也许他们谁也不愿当炮灰,更不愿意成为一只被架在了案板上任人屠宰的小鸡 当所有人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矮小而幼稚的身影跳进了擂台——就是年少轻狂的我。 一阵稀疏的笑声从四周传来,我不加理睬。三下五除二的开局,咋一看,中炮过河车对屏 风马平炮兑车急进中兵变例,一上来就大有鱼死网破的趋势。我狡猾的一笑,悄悄的打量着对 手,不料对手也神态自若的微笑了起来,他的节奏丝毫没有放慢,着法也如同一道用铁索编织 的屏障,无懈可击。使我不得不从心底赞叹对手那非凡的功力。刚才那股不怕虎的牛犊之劲, 随着局面的进一步简化,也渐渐的到了强弩之末,当对手呈现后发制人的态势时,我已经感到 力不从心。 这是我从小到大下的最认真的一盘棋,也是下的最好的一盘棋。也许是对手太强劲的缘故 我还是失掉了至少两先,好不容易到了残局:双炮双士对炮马卒士象全。我知道,那是个典型 的必败阵势。 但我还是决定咬紧牙关继续顽抗到底,在最后的防守阶段,我也在步步撤退中巧妙地设下 许多圈套与埋伏。但这些“空城计”在对手眼中不过是班门弄斧的雕虫小技。他不仅没有上当 还精确的用炮兑炮后掠去我一士,形成马卒必胜炮士的局面。形式更加明朗,我也不想再纠缠 下去,遂欣然投子,本来想向对手表示钦佩,不料对手却先开了口,他的眼色依旧冷酷,却透 出一道温暖和煦的光线: “多大了?小小年纪棋真不简单啊!”他的口吻中充满了赞叹。 “14了,不小了。”明明是12岁,我故意说多两岁。年纪轻轻的我早就戴上了一副世故的 面具,去防御着那些倚老卖老,装腔作势的人。或许正是这一长年累月的习惯,才使我无耻的 变成了这样的人,才使我明明心中感激和欣喜之情昭然若揭,却又用一副不屑和漠然的表情, 一句短促而冷漠的谎言给掩饰了下去。 “嘿嘿!小鬼!”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哼!也不见得你比我大多少~~” “是啊!”他收住了刚才那短暂的开怀,若有所思的凝视着远方,“和你一样,未老先衰 罗~~” 眼前这人果然了得,我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颤!光是棋艺就已经让人拍案叫绝,而无孔不入 的眼光却早已将我心中重重叠叠的那道用虚伪树起的屏障统统刺破,短短的一席话,就已经让 我无地自容了。窘迫的我猛然一转身,想从人群中悄悄绽开的缺口中钻出去~~ “小弟弟站住!” 我倏的一声便收住了脚,停在了离人群还有几尺远的地方。 “拜我为师吧,我会让你学到更多东西的。”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不仅仅是期待,更多的 是关爱,那表情足以让我联想起久别的父亲 …… 从此以后我告别了在棋坛之路独自步履唯艰,摸爬滚打的年代,跟随着年轻的师傅(后来 成了茂名的冠军),如同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般,开始仗剑走天涯。再后来,随着年龄的不断 增长,心中的茧子也越磨越厚,每每下完一盘棋,就如同参详了一个什么哲理一般使我沉默的 注视着远方。傍晚的云朵迅速地在昏黄的苍穹中穿梭,象在对我招手,隐隐约约的又看见父亲 的身影浮现在山的那头。我竭尽全力朝着天际大声呼喊: “爸爸~~~你已经不是我对手啦!!!”
棋路思
麻宫雅典娜 2004-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