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镇,棋王丁大年四十三岁那年,他的第二任妻子带着他唯一的儿子终于离家出走。他放 荡落魄的日子又终于到来。苍白的瘦脸,加上内心的绞痛,使他的情绪和行为同时蹒跚了。他 累了,一夜之间白发又增添了许多。在这段时日,只有他的嗜好——象棋,像一座破落的寺 庙,仍然容纳他凄绝的不幸的逃亡。他对妻子感情颇深,但对她的离去,亦是无法挽留,残酷 的生活物欲面前,他深深自愧。“老螯三鞭嘶更断,玉人离去家成残。”满怀着对妻子爱意煎 骨,一杯浊酒裂喉中。 在瓦镇,丁大年的棋艺居坐第一把交椅。自三十岁成名以来,与瓦镇人民全盘对弈不管先 后手未曾有过一败。由此,棋王名号逐渐传开。丁大年的棋艺稳中带狠,中残功夫老到。他细 研的后手单提马横车抵抗中炮,在六、七十年代,曾代瓦镇抵抗周围临近高手的冲击,经受住 风雨的考验,至今依旧屹立不倒,人称铁钉年。丁大年每逢下棋必猛抽烟,一盘棋下来一两包 被抽掉是常事,又喜用烟喷击对手面上,在口语上爱占点小便宜,输棋败势时频频长考,更严 重额前大汗滚滚落,赢棋奏凯歌时哼起小调,此行为颇为恶劣,但棋艺上却无人奈何他得。 丁大年在瓦镇持棋自傲,平时居高临下。听他人说,有一自南洋归乡后的棋王谢侠逊,遐 尔闻名,就居住在离瓦镇不远的腾蛟,于是起了慕名一会之心。当他经人指路来到谢之居地, 当时谢意气风发,正把另一当地名手斩落马下。丁报名欲战之,谢未闻丁之名,以为是无名之 辈,遂从家中拿出一大棋盘,摸着当中的红帅说:“此帅我已用钉子钉死,我就让你老帅不 动,并给你先走棋。”丁当场红了脸面,想推辞又话不出口,接着愤然离座而去。谢丁之战, 遗憾未能得逞。 丁大年平时除了下棋外,还好赌,尤其爱赌小花会。(小花会流传于浙南闽东一带,至今 仍有人设此赌局。该赌局共有十二名格子,横四竖三,分别记着“吉品、太平、银玉、万金、 井利、合同、正顺、青元、志高、上招、占魁、元贵”除了一张明签外,还有十一名在暗,压 中一赔九。)丁自诩聪明,二十岁那年有一回赌花会,喜欢看宝官作签,自己再细思量琢磨, 有一回好象得神助,下重注压了,并亲自开筒,口中大声喊着:“万金”,结果一开果然是万 金,那一注赔下来他一年也吃不完,为了感谢命运的灵验,那次他还向南方磕了三个响头。从 此他就迷上了这个,不过十赌九骗,久赌必输,长期下去他就受不了,平时家里有点积蓄,因 赌弄得食不裹腹,甚至连买烟的钱都腾不出来,在其妻子离家出走后,只能上街摆江湖残棋度 日。 丁大年走江湖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他对自己的棋艺颇为自负桀傲,他的苦于生存的本能, 又将自己才华演绎为一些诡谲与阴冷,他就是这样的矛盾混合体。他觉得江湖残局虽然隐晦精 妙,但只要懂了全盘着法就转不动了,这一点远远不如下全盘来得细微波澜变化万千。某日, 丁在杨府庙会上摆棋,在他的旁边也有一个中年汉子在摆棋,而且还有几局是他以往没看见过 的江湖棋局,他暗暗惊讶,凭借自己多年走江湖的阅历和收藏的谱子,竟然没有见过。于是便 和那位中年汉子攀谈起来,才了解到那几局他没见过的残局竟然是那位中年汉子自己研究出来 的,当时心中悲叹,我的残棋造诣远远比不上他啊!从相识到相知,于是他们又下起全盘,丁 以为摆残棋的满盘功夫一定平平,谁知道他越下越心惊,他后手三连败,先手二和一败,没赢 过一盘。遂问起中年汉子的名字,那位中年汉子自称为“开棋”,丁年龄虽比开棋大,但称开 棋为兄,对他的棋艺可是全身心佩服。开棋,实乃温州名手周剑雄。 65岁那年,丁大年终于跑不动了,回到了瓦镇郊区的一个山村,住进他那低矮的二层青砖 房,足不出户。晚年,他卧病榻上,脸容枯黄,面目全非。他一边咳嗽一边摆着棋子,他觉得 象棋是他的影子和鞭子,丢掉了鞭子,才觉得轻松多了。 可是,象棋,除了一些天生的或人为的爱者以外,在社会狭长的柜台上,还有其他灼热的 价值么?窗外的雪花成片成片地漫天乱舞,象戏的思维依旧运转着,他的心脏却渐渐地停止了 跳动。他的名声仅在一些熟谙于他的人流中,比如说当地或临近的棋艺名宿才知道。对于其他 人来说,他显得那么地陌生平常以至畏琐。烛光在他的尸体面前,嗖嗖地跳跃着,它永远烫 手,亦不为一个已死的人降低温度。这就是火焰的威力。删除最辛酸的部分,即使在霜花里, 看到日子的单薄洁白,乃至对我这个后来者来说,寒冷依旧低估了我们的耐力!我不准备去估 算,丁大年他有多少民间价值所在。他毕竟与一件东西偕老,同时挑战了死亡。他被大家都称 为棋王。我不希冀我以上的文字犹如炭火,使他这块久远的生铁能够红起来。我只想告诉大 家,在我们民间,即使是偏远的小镇,象艺的土壤并非贫瘠,并非出色的人种罕少。千山万 壑,流水潺潺,更有本质莫测的金属同样忍不住发出逼人的锋芒来!这就是象棋的魅力,这就 是艺术的透明,在任何的大地同样回音绵绵……
瓦镇棋王
小雨春天 2004-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