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气转暖的时候,哈尔滨这座被称为“冰城”的都市就会出现除冰雪之外的另一种特色, 那就是大街小巷到处都摆上了棋局,象棋。当然在别的城市里也有,但远不如哈尔滨这样多。市 场街的一个棋局我几乎天天要去看一看,这个棋局的最大特点是热闹。远远地就能听到乒乓的敲 击声和吵嚷声。人说“观棋不语是君子”,在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君子”,不仅谁都可以大 声地为别人支招儿,而且常常发生旁观者因当局者不听从而亲自动手的情形。那就是他夺过棋子 硬替当局人走棋。这样,便免不了时常吵起来,也常有一些粗话脱口而出,但大家都不会很在 意,最后哈哈大笑一阵就过去了。 这个棋局的发起人应该说是修自行车的老张,棋局就摆在他的摊床边。他本人就很爱下棋, 常常为下棋而让顾客不得不大声招呼才动手接活儿。他每天把棋子和棋盘带来,无偿供大家用, 人都走后他再收拾起来,实在是不为名不为利。大家把棋子摔碎了他就剪下一段自行车内胎作成 橡皮圈儿箍起来,任你怎么摔都不会再坏。后来就有人自动把自家的棋也放到这里来,这样就常 常有几盘棋同时进行。颇有气势。 这些人都是来自四面八方,过路人也常常会停下来参与一把,因为实在太热闹了。有些在这 里都已经是熟人了,但是仅仅限于在棋局,离开此地的一切都毫无所知,如你是干什么的,你的 单位在哪里,家在哪里,甚至姓什么等等都是一概不知,而且也没有人会打听,这里人与人的关 系只有一个———棋友。在这里,谁也不服谁,个个都自我感觉良好,老子天下第一。依我看, 这些人的水平也都差不多。在这里很难看到像别处那样两个人对着苦思冥想的情形,因为你能耐 得住旁观者早就等不得了,会大家一齐替你走起来。 我自认为棋比他们还臭,所以也始终作为旁观者站在外面看而未下场。但也时常忍不住跟着 起哄,叫一声:“臭棋!” 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年轻人,棋风凌厉,打砍杀伐坚决果断,从不拖泥带水,一派大将风度。 但有一天他正意气昂扬地进攻,忽然一漂亮女人把一双高跟鞋杵到他的面前,他立刻傻了,乖乖 地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原来他是一个修鞋的,把人家的鞋给修坏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大家都称呼他“教授”,原因是他总爱说:“来,我教你两招儿 吧……”偏偏大家都不愿听他的:“你要想让我赢,就请你快给对方支两招儿吧。”对这种讽刺 他不恼,总是笑嘻嘻地:“教授,教授么,就是教别人的。”有名的哈工大就在我家附近,我和 老伴儿每天晚上都在校园里散步,一天,我遇见一个学生跟在他屁股后头叫着老师,正恭恭敬敬 地向他请教什么问题。我大吃一惊,原来他真的是教授 还有一个老爱悔棋的胖子,他总是把棋子落下之后就涎着脸要求悔棋,大家都厌烦他,不愿 跟他对局,好在他很有礼貌,摆好棋盘之后就给对方递上一支烟。他的脾气出奇之好,任你怎么 斥责他也不发火儿,只要能允许他悔棋。跟他对局的人,只要一吃了他的棋子就紧紧地攥在手 里,防止他后悔了要回去。有一天他正粘乎着向对方讨被吃了的一只马,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 人开着车来到棋局跟前,小声叫着 “局长……”他立刻把脸一变呵斥道:“你离我远点儿好不 好?”那年轻人就站在路边等着,再不敢近前来。从那次以后,再没人训他了,但是也没人跟他 对局。渐渐的,他也就从市场街的棋局消失了。 这里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街角,什么设施也没有,对局的人只能是蹲在地上,或坐在台阶 上。好在旁边还有一棵杨树给大家遮阳。但这是一块乐土。杨树叶子在上面沙沙响着,树下一群 人在叫着笑着,一无顾及,忘乎所以。天气一天天凉了起来,我开始忧郁着冬天的到来,冬天一 到,冰天雪地,这棋局就散了。 这棋子,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都是木头,甚至有可能是同一棵树的,当那台机器给 它们的脸上强行压上了相、士、将、车、马、炮这些符号之后,身份就完全变了,成了一个个的 特殊存在。这种随机的“存在”从此决定了它们的“身份”。对棋子来说就是“存在先于本质” 了。只因一个偶然的机遇,有一颗脸上给压了一个“帅”字它从此就身价百倍,再不出皇宫一 步,养尊处优,让别人为保护自己而冲锋陷阵。而另一颗脸上无缘无故地压上了一个“卒”字, 它从此就处于低下的位置,只许前进不许回头,永远充当无谓的牺牲品。这些棋子也正如我们社 会上的人,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只是一些头衔给我们区别成为各阶层的人。有意思的是, 各阶层的人一进入这个棋局,又给重新还原成了大家彼此没有什么高低的人,于是大家在这里可 以忘记身份尽情地说笑,忘乎所以。正因为大家珍重这块净土,所以从来没有人去打听对方的社 会地位。 木头进入棋局成为社会,人进入棋局却退出社会,进入棋局的木头失去本质成为存在,进入 棋局的人却是找回本质而失去存在。棋局如人生,人生如棋局哪。
人生如棋局
孙少山 2006-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