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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夜话】棋子                             ◇文『石七少』

棋子

[ 作者:石七少 | 更新时间:2005-07-09 | 浏览次数:22776次 ]


    棋子(序)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
    却走近你安排的战局
    我没有坚强的防备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 
    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 
    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我像是一颗棋 
    进退任由你决定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 
    却是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颗棋子 
    来去全不由自己
    举手无回你从不曾犹豫 
    我却受控在你手里

    每一次,每一次的听到王菲的这首《棋子》,内心深处总有呼之欲出的东西,像乍现的昙
花,像雨后的彩虹,叫我激动不已。七少好棋,然棋艺不佳,平日里喜欢拣些棋人逸事以为涂
鸦。久已想写一篇和象棋有关的小说,不过,一旦椽笔在握,即感到偌大的题目竟不知从何写
起。

    最初想写明代万历年间由棋而生的一段恩怨情仇,每执笔之时,腹中顿感空虚。象棋历来被
认为是贩夫走卒的营生,由它能引来如是血腥,真是荒天下之谬,既然自己都不能信服,那么献
丑不如藏拙,遂打消此念。接着,又想写一个缘系于象棋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但因本人对男
女之间的卿卿我我向来感冒,个中的暧昧感觉了解的实在少的可怜,写起来未免捉襟见肘。刚刚
完成了雏形的文章,最终宣告夭折。后来,又想写一篇地方高手的传记,因其中涉及当今国手数
人,惟恐一个不留神辱没了他们的名声,成为众矢之的。七少本是个胆小之人,见到老鼠蟑螂尚
且心惊肉跳,如何担当得起如此罪名,思之再三,决定息事以宁人。

    如是者三,书写之欲渐惰。日推一日,终因思路恍惚笔力不逮而未洒点墨,却以学业繁忙分
身乏术聊以自慰。

    不久前,听一同窗讲了一个棋人故事。虽有感于故事片段的几分超脱和凄楚,当时也只是二
三感慨,一笑置之。

    后来,每逢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面对窗外数点寒星想起此事,平静的心总是没来由地一阵
抽搐。对故事的男主人公的不谙世事,率直乖张,既嗤笑又怜爱,对棋人世界里的欢乐和无奈更
多了一些了解。所谓“为棋不为生”,我想,也许故事中男主人公的际遇正反映了大多数街边棋
人的生活点滴,他的处世理念正地道出了他们的心声吧。

    七少权衡再三,决定将这段鲜为人知的棋人故事付诸笔墨,以飨同好。囿于才疏学浅,虽搜
肠刮肚,字斟句酌,言语之下未免晦涩生硬。贻笑大方之处,还望诸君不吝赐教,从旁点拨一
二,七少感激不尽。


    棋子(一)

    琴翀第一次真正从书本上找到快乐是在三年前。他以高考560分的成绩被大连理工大学录
取,仅仅高出最低分数线二分。幸运之神的眷顾叫一个久已沉默的家庭着实高兴了一回,02年的
那个夏天成了琴翀一生也难以忘怀的梦。 

    好的心情很自然的蜕变为一个人的宽容。平日里总看不惯琴翀生活末节,看不惯他粗心懒散
的母亲,挂在嘴边的唠唠叨叨,不知何时换上了自然的笑。父亲在琴翀九岁那年锯掉了左腿,这
使得他由过去的开朗幽默,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暴躁易怒,时常因为皮毛小事对琴翀大发雷霆,
甚至伸手便打。打的时候母亲和妹妹不能劝的,劝了打的更凶。

    从那个时候起,琴翀开始明白,人的两条腿,就是一个人的精神支柱,一旦少了一截,人也
会变得歪曲陌生。

    这个夏天父亲的心情明显好转,一向对形象无甚注重的一个人,居然破天荒地染了头发。街
坊邻居看见了都开他的玩笑,说他年轻了。这个时候父亲就会顺便提上一句,我儿子考上大学
了,高兴。接下来便是老生常谈的话语,对方问,考的什么大学啊。父亲说,大连理工大学。明
白的就会说,好大学啊。父亲接着含糊几句,还行,在东三省也算是名牌。临别时,对方大多说
上几句,老琴,有工夫到你家喝几盅。父亲照样豪爽地说,行,来吧,好酒好菜。

    儿子成了父亲的又一条腿。

    每当父亲高兴的时候,琴翀都会不失时机地叫父亲给他买这买那,什么随身听了,篮球鞋
了,父亲大抵不会扫他的兴。母亲耽于劳作,对生活精打细算,所以琴翀很少向母亲提出这样的
要求。每次到商场给琴翀买东西,父亲都会有意地领着儿子走高中那条路,接着面对校门前的大
榜,对那张填满黑字的红纸评评点点。当然,那上面有儿子的名字。

    总和琴翀唱对台戏的妹妹琴畅也看出了几分苗头,这个哥哥不比从前,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他
为妙。所以,这个夏天她也尽量在这个哥哥面前摆出一张笑脸,有的时候还拿初三的复习题问哥
哥,很少去父亲那里告他的状。

    最叫琴翀高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可以放开手脚去街边和棋友下棋了,不会再有学习上的
顾虑,甚至下棋忘记了时间回家晚了也不会遭到父亲的责骂。棋友们听说他考了个好大学,都替
他高兴。和他们在一起,琴翀的心情总是特别的好,有着说不完的话,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是他
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的。有的时候琴翀甚至作出不理智的假想,如果自己没有考上大学该有多
好,那样就可以天天和这些棋友在一起了。

    轻松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发泄似的暴玩了一个暑假,开学的日子悄然走来。也许是对独
立生活的恐慌,也许是对未来的迷惘,琴翀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侵袭着。

    快开学的前几天,家里买了蔬菜,肉,还有熟食。母亲亲自下厨,就在自己家的门口摆了几
桌。本来街坊邻居们都劝父亲找个象样的酒楼大办一下,弄上个几十桌,也好收点红包财礼。父
亲却说,这些年都过来了,自从自己断了腿,琴家亲朋好友的路也跟着断了,也没什么过往了,
现在请人家不是明摆着冲人家要钱吗?找几个街坊邻居大家在一块乐和乐和,意思意思就算了。

    这顿饭当然少不了琴翀的那帮棋友,他们大多和他是忘年之交,都是他叔叔伯伯辈的。父亲
也找来了交好的街坊邻居。没有什么隆重的开场白,宴席就从上来第一道菜的时候开始了。大家
都赞菜做的有味,有专业的水准。其实,母亲本就是个厨师,前几年家里开小吃的时候,都是母
亲掌勺,做几道家常菜“麻辣豆腐”、“锅包肉”什么的当然是游刃有余。

    父亲和琴翀挨桌敬酒,忙得不亦乐乎。妹妹琴畅今天也请了假,没有去假期辅导班,帮着忙
里忙外。

    在棋友那座,琴翀多喝了几口,感到有点飘飘悠悠。

    酒至半酣饭到半饱,客人有的已经离座,琴翀忙活着送客。有的街坊邻居临走的时候作势往
琴翀兜里塞钱,父亲坚决不许他收,而他对他们的钱也没多大欲望。客气了半天,一番推推搡搡
之后,带着几声责怪的话,客人都收回他们的钱全身而退了。

    零零散散的客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大半,最后只剩下那些棋友,琴翀送走了其他人过去又和他
们喝了点。

    宴席总是会散的。临走的时候,棋友中琴翀的师傅李老师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没有让他
听了头皮发麻的客套话,将400元钱拍到琴翀的手里。“小翀,大家的一点心意,你一定得收
下。”李老师右手按着钱,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准有出息!”

    父亲看见了,刚想说些什么,琴翀已经将那带着体温的钱攥到了手里,战战地挤出一句:
“嗯,有空找你们下棋。”

    “哈哈,好,有时间再下!”棋友们附和着。

    道了别,很快就剩下了几个家里人。

    琴翀望着棋友们离开的方向,双眼被泪水充满,左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沓钱。

    “还站那干什么呢?人家对你多好,你连个谢谢都不会说,白读那么多年书了。”父亲拖着
假肢,费力地跨着门槛,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

    琴翀还是傻傻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如泥塑木雕。很多年以后,琴翀也没能弄明白当初那简单
的“谢谢”两个字为什么怎么也说不出口,那400元钱为什么一下子就被他攥在手里,仿佛工人
领取薪水一样坦然。

    坐在通辽开往大连的4228次列车上,琴翀想到了母亲临别时那几滴清泪,想到了父亲的叮
嘱:“象棋先放一放,以后有了工作再下也不迟,人生的机遇就那么几回,你要好好地把握大学
这四年啊。”想到了在街边下棋的棋友此时也许正吃着他为他们提前预定的雪糕,想到了妹妹正
在进行着紧张的初三复习……

    随着列车窗外景物的飞速倒退,所有这一切,正离他越来越远,包括生他养他的那个县城—
—开原。


    棋子(二)

    任何一个下棋的,哪怕是名副其实的“臭棋篓子”,你叫他去和一个比他还臭的下,时间长
了他也会受不了的。即便你算他天天赢,他也会提不起精神,赢这样的棋就和那些“瘾君子”用
了稀释的白粉一样没劲。

    在琴翀看来,大学的学习就像和一个弱手下棋一样,缺少激情,无法叫自己进入状态。一个
月军训洒下的汗水,并没有浇醒他假期甜美的梦。在他的潜意识里,考上大学就已经意味着抵达
人生奋斗的终点。就像高中老师说的那样,可以毫无顾忌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再为前途担
忧,不用再为将来烦恼。

    琴翀是一个不能缺少朋友的人,离开了朋友,他感到孤独、失落。所以,当他发现同寝室的
盖州同学孙皓性格上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后不久,很自然的和他成了无分彼此的哥们。

    孙皓长琴翀一岁,却比琴翀成熟很多。在他的眼里,琴翀是一个玩上什么东西都不要命的
人。看上小说,他可以抱着书躺在床上一天不起来;打起篮球,他可以从早玩到晚,夜里哼哼唧
唧地说浑身酸痛;玩上电脑,他可以对着屏幕上那三十二枚棋子坐上十几个小时;吹上笛子,要
咿咿呀呀的弄到半夜,搞得隔壁寝室同学提意见……孙皓有一次跟他开玩笑,说你玩这些都还可
以,你可千万别玩女人,就你这种痴劲儿,我怕你连小命都给搭上。

    没事的时候两个人喜欢天南地北地乱侃,喜欢谈谈过去,说说将来。孙皓说,他这辈子就想
出名,只要是能出名,哪怕是毕业后你叫他去修十年鞋他也愿意。他问琴翀将来有什么打算,琴
翀说自己胸无大志,有个一般的房子住,饿不着,只要天天有人下棋就行,甚至说找个鸟语花香
的深山隐居起来更好。孙皓不同意他的说法,说你这不是胸无大志,你这是幼稚、不现实。对他
的生活态度琴翀同样不能接受,说出名有什么好,像我说的那样不是挺好的,我琴翀这辈子不会
对不起任何人,就怕将来对不起老爸、老妈。说到父母,两个人都会发几声感慨,说他们供自己
上学不容易,将来一定要孝顺。

    迷迷瞪瞪地半个学期过去了,琴翀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一觉醒来留下的只有最后那么一点余
味。学习的知识记在脑子里的不甚寥寥,反正孙皓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用担心走错上课的地
方,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在校园里来来去去地走了半年,琴翀居然不知道矗立在学校北门旁边
的那幢蓝色大楼是环境科学楼。好在对自己的期末成绩还心明如镜,各门功课都顺利通过,使得
坐车归家时的心情少了几分沉重。

    寒假见了父母,除了和棋友下棋,琴翀最大的收获是他的铜州镇的两个棋友成了自己的把哥
们。其实,拜把子这档子事儿,琴翀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从初三毕业那回他跟着父亲到父亲的
把兄弟家串门开始,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有一天周煜说请琴翀吃饭,一起来的还有顾影。几杯酒下肚,一个头磕下去,三个人就成了
生死不换的弟兄。周煜长二人两岁,成了大哥。琴翀最小是三弟。虽然只去过铜州镇几次,琴翀
已经开始喜欢上了它。不久,开原市举行象棋比赛,琴翀得了第三名,周煜和顾影并列第五。三
个人见自己在开原棋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从此自号“铜州三少”。

    返校那天,来车站送别的除了父亲、母亲和妹妹,多了两个把哥们,琴翀有些感动,说了些
祝愿的话,琴翀又一次离开了小城开原。


    棋子(三)

    大一下学期的课程任务明显加重,知识更具专业性,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倒是那疯狂的
“非典”病毒,把整个学校闹腾得人心惶惶。宿舍周围靠学生吃饭的小贩统统卷了铺盖子走人。
饭店老板闲着坐在门口看报纸,生意冷清得连苍蝇都不愿意去光顾。网吧一律停止营业,害得业
主只好把冰柜搬到门口,做起卖雪糕的勾当。就连学校的公共食堂,生意都不大景气。营业额不
但没减反而飙升的只有药店,板蓝根卖的都脱销了。听说可以预防“非典”,琴翀和孙皓每人买
了5盒,当时是每盒8元,后来涨到了10元,再后来有钱都买不到了。

    找不到地方上网,象棋是没的下了;想打会篮球,又找不到伴儿,;笛子玩了一个月新鲜,
反反复复吹的就只有那么几个曲子,早没有了激情,琴翀只好靠冲上一杯板蓝根,捧着本小说来
打发课余时间了。尽管学校三令五申禁止使用电热棒,见其他同学用了烧水很方便,琴翀和孙皓
也到超市每人买了一个,偷偷地使用了一段时间,也没闹出什么乱子来。

    “五一”到了,学校学生处基于上级的的指示,同时也替学生自身和他人的安全着想,临时
决定,凡在校学生一律不许离校。如若擅自离校,学校将对其个人做出严肃处理,并禁止其在短
时间内返校。知道回家已经不可能,琴翀和孙皓开始算计着怎么在一起度过这个假期。

    2003年5月7日,一个叫琴翀刻骨铭心的日子。

    那天早晨,朝阳的光线格外柔和,像情人的爱抚,灰色的薄雾搭配上小草的嫩绿,游移着水
墨画特有的凝重和迷茫。

    同寝室的另外两个同学早早就出去了。实在不忍心一个人奢侈地享受大自然给予的这一切,
琴翀叫醒了孙皓。“今天做点什么?”琴翀试着征求孙皓的意见,希望他能有好点子,这几天一
直闷在寝室里看小说他实在是身心疲惫。

    “嗯,做点什么呢?”孙皓牵动了一下眉角,煞有介事地做出思考的样子,嘴角的牙膏沫还
没来得及擦。孙皓眸子突然一闪,“啊,我知道做什么了!”溢于言表的惊喜使得琴翀不得不相
信他想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点子。

    “快说,玩什么?”琴翀迫不及待地上前追问,那样子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咳,咳”,孙皓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声音吊琴翀的胃口。最后神神秘秘地说:“这个
嘛,嗯——这件事情你可别告诉其他人啊,我们今天——喝板蓝根”。

    喝板蓝根本来就是他们两个天天都做的事情。当琴翀笑骂孙皓不着调的时候,他做梦也想不
到,这句不着调的话竟成了孙皓跟他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8点多钟 ,两个人一起到食堂吃了早餐。吃完早餐,琴翀想起第五期的《棋艺》可能到了,
自己想去西山邮局看看来了没有。孙皓说他也打算买份《参考消息》,正好一道去。路上两个人
还有说有笑的,浑然没有记起寝室的写字台上还烧着两壶水。

    杂志没有来,孙皓买了报纸。

    琴翀记不清那天他和孙皓是几点回的寝室,只记得回去的时候辅导员陆老师和两个学生处的
老师正在寝室门口等着他们,二楼走廊里还飘着没散尽的灰烟,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烟呛味。

    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人受处分总比两个人都遭殃好,所以琴翀决定一力承担。水是我烧
的,这是琴翀在教务处被审讯时的回答。

    从那一刻起,琴翀再也没有真正进过配置多媒体的阶梯教室。

    一切都如此突然,一切又都如此必然。使用学校命令禁止使用的电热器,事情闹的又这么
大,学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三天之后,琴翀收到了学校关于开除他学籍的决定。那张盖着教务
处印章的白纸,彻底敲碎了琴翀对未来的全部憧憬,冥冥之中决定他命运的却是那本迟来的《棋
艺》。琴翀清楚地记得,他是在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收到的那本杂志,杂志封面人物介绍的是特级
大师徐天红。

    没有同学的赠言互勉,没有老师的鼓励忠告,少了几滴该有的眼泪,省略了一切流行的送别
方式。琴翀收拾行李离开了学校,简单得就像一个学期的结束。

    站在月台上相送的只有孙皓。他很伤感,说自己对不起琴翀。琴翀说你别这么想,就算你告
诉他们你也用了电热棒,我同样会被开除,那时候还会加上个你,现在不是很划算。孙皓说,话
虽是这么说的,可是自己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他执意塞给琴翀1000元钱,说这点钱先用着,等自
己毕业有了能力一定帮琴翀。琴翀知道这个钱是推不掉的,索性爽快地收了。互相留了电话,二
人拥抱作别,看上去有些悲壮。

    琴翀生平第二次登上了大连返乡的4227次列车。


    棋子(四)

    一个人可以不去相信宿命,但却无法不相信事实。望着列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屋舍院落,琴翀
清楚地明白,那座承载他无数梦想的城市大连正离他远去,那所本已接受自己的大学正在宣告着
他们的永别,那间容纳四人的寝室已经不再是自己夜晚温馨的归宿。如同在赛场上输掉了一盘必
胜的棋,他懊恼,他不甘心,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切被无情的掠夺、摧
毁……

    列车经过金州、大石桥、盖州……沿途旖丽的风光渐渐趋散了琴翀心中的那份沉郁。他从书
包里拿出了最喜欢的小说《永不瞑目》,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其实,这部小说他已经看了不下
五遍,故事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如数家珍,尽管缺少了第一次看一部小说该有的悬念和刺激,小说
男主人公为了爱情,不惜以自己的前途和生命作为代价的那种勇气和气魄却又一次深深地感动了
他。看着看着,琴翀忽然很想哭。他想,被学校开除的肖童不是还有他的欧警官吗?可现在自己
却几乎一无所有,没有了前途,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尊严,也许连回家面对父母的勇气都被该死
的老天爷给盘剥了。

    “旅客朋友们,海城车站就要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把您的随身携带物品收好,以免匆忙遗
失。”车厢的广播里,乘务员用略带关切的语调提醒着准备下车的旅客,以显示他们服务的周
到。列车的速度减了下来,以近乎爬行的速度缓缓驶入站台。

    车厢的夹道上,下车的乘客拖着大兜小袋、旅行包、行李卷,争先恐后地往两边的车门挤。
女的放弃了矜持,男的顾不上风度,少不了一些不该有的亲密接触和几声女人的泼辣叫嚷。好在
停车的时间不算太短,没有发生流血惨案,那些神通广大旅客也都钻出了火车。

    接下来轮到上车了。上车的乘客不像下车的那么粗鲁,也懂得礼让,他们稀稀疏疏地悠闲而
入,进了车厢后才发现没有空位置坐,只好直楞楞地杵在过道上,无法再绅士下去。

    琴翀的座位挨着过道,从听到广播的那一刻起,他的双脚已经饱受摧残,书是没法看下去
了,只好收了起来,然后努力把脚往座位底下靠拢,以免再被无情践踏。

    大约过了五分钟,上来的旅客都找到了各自的领地,火车开始慢慢启动,一切终于恢复平
静。琴翀看看表,才11点,还有三个半小时才能到开原,于是伏在小桌上养起了神。

    刚刚趴下没一会儿,一只手在琴翀的背上拍了一下。“小伙子,帮忙把这个箱子放到上面的
架上去,谢谢啦。”挨着琴翀靠窗户坐着的大姨一脸和气地说:“大姨个头不够,你帮忙弄一
下,这个放在底下很不方便,谢谢你啦!”

    琴翀最受不了人家客气,赶忙拖起箱子,说了声:“不客气,阿姨!”然后麻利地在堆满行
李的货架上找了个空位,勉强将箱子塞了进去,拍了拍露在外面的箱角,确定不会有危险后刚想
坐下。

    “干嘛呢,小心点,掉下来怎么办?”琴翀后面跟他背对而坐的乘客却突然冒出了句不着边
的话。

    琴翀回身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语出惊人的人物,原来是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孩,一身名
牌装点,怀中还抱着只小白猫,唯一叫他还可以接受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浓妆艳抹,不过一双乜
斜而视的大眼睛却傲气十足。琴翀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自命清高,仗着有几个钱,有几分容貌就
颐指气使的女孩。待要针锋相对给她几句刻薄的话挫挫她的锐气,后来一想人家毕竟是女孩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想叫她太难堪,所以就显示了一个青春男孩的大度,用手将箱子又往里面推
了几下,然后轻松地说:“嗯,这下没事了,肯定没事了。”听起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实际是
在向女孩解释。

    “你没事,我可有事,万一掉下来把我砸了怎么办?”女孩并没有因为琴翀的解释而释然,
反而变本加厉,不依不饶,说出的话也更蛮不讲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听了这句蛮不讲理的话,琴翀的倔脾气终于上来了,管她是什么金枝玉
叶千金之体,叫人吃不消的话一下冲口而出:“哎呀!是这样啊,小妹妹,那你可得小心了,万
一车厢上面的日光灯掉下来把你砸了可不得了!”说这话的时候,琴翀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叫
人看了实在可笑。

    周围的乘客听到这边发生了口角,早就瞪大眼睛看上了热闹,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劝解,琴翀
的话一出口,早有几个笑出声来。

    女孩的年龄和琴翀相仿,被琴翀叫了“小妹妹”不说,还用荒诞不经的话如此奚落,怎能不
羞愤难当,可因为一时着急又找不到有力的话来还击,窘得只有一遍又一遍歇斯底里地嚷着: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呀,啊?还有点素质没有,你还有点素质没有?”

    “小妹妹,请叫你的小猫眯不要叫得这么大声,影响大伙休息!”琴翀继续他的拿手好戏,
指桑骂槐。

    看热闹心思灵巧的听出了琴翀的话外音,都呵呵地笑。女孩刚听琴翀说完还不明所以,见看
热闹的讪笑,猛然醒悟到琴翀的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火气更大了,嚷的也更厉害:“你这个人
怎么这样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那位大姨见势头不妙,赶紧出来圆场,跟女孩商量:“闺女,别动气,不值得,要不咱俩换
一下位置吧,这里挨着窗户,肯定出不了事。”

    琴翀见来了救星,赶紧坐回原位,料想那个煞星女孩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换位置的,跟他这
个冤家对头挨在一起还不如坐针毡,举足无措。没想到他认为绝不可能的事情,女孩却偏偏叫它
变成了可能,她真的和大姨换了位置,在琴翀旁边居然还能旁若无人,悠闲自得地逗着小白猫。

    琴翀心想,这个女孩还真他妈有点个性,刚跟别人吵完架,还能如此嚣张地坐在别人身边跟
没事儿人似的。好,看咱俩谁怕谁,你能装傻我就不能扮呆吗?他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陶醉般
地欣赏起音乐。

    火车并没有因为二人的不快减慢速度,下午一点零五分准时抵达沈阳北站。

    一路上琴翀感觉口渴,可上车之前又没有买,看着女孩示威般地一口接一口呷着绿茶,早就
想买瓶饮料享受一下了。偏偏经常在过道上穿梭卖食品饮料的服务人员再也没有出现过,恨得他
牙痒痒的。火车刚一停稳,琴翀立刻起身拉开车窗,冲窗口下面卖食品饮料的妇女说:“可乐
吗?给我来一瓶。”妇女说有,随后递给他一瓶可乐。琴翀接过可乐,问多少钱一瓶,见妇女伸
出了三根指头,便从兜里翻出10块钱递给她。拧开瓶盖,刚要品尝可乐的味道,妇女的一句话却
扫尽了琴翀的兴致。“五块一瓶,找给你5块。”妇女边说边用两根指头夹着5块钱递向琴翀。

    琴翀这回真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话说不出来了。明明伸出三根手指,现在却说是5块一瓶,
真是太黑了。可是可乐盖子已经打开了,说什么都晚了,琴翀本想跟妇女理论,又一想也怪自己
疏忽。于是他强忍着怒气接过了钱,以防火车一启动这5块钱再给飞了。

    那边窗口有几个旅客吵着要买面包,妇女见这边生意做完,赶紧推上小车遛了过去。

    妇女一走,坐在琴翀旁边的几个旅客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责起她来,说现在这些在车站做买卖
的真没有道德,惟利是图,见钱眼开。

    琴翀听了他们的话多少出了点气,喝了两口可乐,偷眼一瞧,吵过架的那个女孩正别着脸偷
着乐,怀中的小白猫也瞪着眼睛看着他,胡子一翘一翘的,仿佛在笑他,说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雏儿。

    “他娘的,老子今天说什么也要出了这口恶气。”琴翀心想,接着从兜里又拽出一张20块的
票子,用两根指头夹着伸出窗口,冲刚才卖他可乐的那个妇女喊道:“卖东西的,过来一下。”
妇女刚忙活完那边,见这边又有生意,立刻推车往这边赶来。

    女孩抱紧了小白猫,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往后靠,离琴翀的胳膊远远的,望着琴翀的大眼睛分
明在说:“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傻子,上了一次当没有脸,居然还往坑里跳。”琴翀故意不去看
她,等卖饮料的那个妇女走到了车窗前,伸出去的胳膊马上收了回来,把剩下的半瓶可乐盖上盖
子递到妇女手中,笑着说:“大姨,这个我喝不了,扔了怪可惜的,您拿回去也许还能卖上个一
块两块的。”

    妇女不知道琴翀并不是要卖东西,而是存心要找她晦气,双手握着可乐瓶正莫名其妙,心
想:你不买东西给我这个干什么?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火车已经开出了很远,那边琴翀还摆着手
和她再见呢。

    这会儿,女孩见了琴翀这个天才刚才导演的如此滑稽的一幕闹剧,再也忍不住,终于乐出了
声。琴翀没去理会她,出了心头的恶气,心情转佳。

    火车过了铁岭,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开原了。琴翀刚刚变得光彩的心情又开始变得黯淡起来。
以前坐车总盼着早点到家,可现在他却希望火车永远不要到家。因为,下了车他就要面对父母,
他就会无言以对,他就会无地自容。

    时间是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停止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伴着那熟悉的广播声,火车驶进了开
原车站。


    棋子(五)

    从收到开除学籍处罚的那一刻起,琴翀在心里已经无数次地骂过那该死的老天爷,骂他反复
无常,骂他不长眼睛,骂他不该捉弄自己,既然那么轻易就收回,为什么当初还要赐给他拥有的
一切。他在车站的地下隧道里踟躇着,在他看来这个昏黄灯光掩映下的世界是如此的阴森、恐
怖,让人生厌,以至于当他从另一个端口重新望见蓝天白云的时候,有种从幽明地狱走出的感
觉,灵魂仿佛得到了再生,心情也好了许多,不再怨天尤人,准备面对残酷的现实。

    生活有的时候就像命运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一个不适当的地点,和一个不适当的人开的一
个不该开的玩笑。琴翀背著书包,拎着行李来到检票出口的时候同样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人,那
个在火车上和自己发生过口角的女孩。她拖着旅行箱,抱着那只小白猫和琴翀一前一后走出车
站。

    女孩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主动和他搭话:“喂,没想到你也是开原的呀,真是不打不相识
啊。”

    琴翀看了看女孩,对她的厚脸皮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居然又主动上来和自己说话,“啊,
怎么的,开原就光行有你这样的千金小姐,难道就不行有我这样的落魄小生了?”琴翀还是那副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低调地答了一句。

    女孩的大度超出了琴翀的想象,她不但没有甩袖走人,还笑着跟他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
思,我是觉得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就你觉得这个事有意思吗?”琴翀反问。

    “我是说你这个人挺有个性的,真的!有点像那个什么……”女孩还是天真地说,眼睛大大
的,嘴角牵动一丝笑意。

    “像什么,说呀!”琴翀不耐烦地说。

    女孩捂着嘴呵呵两声,然后顾作严肃地说:“像茅坑里的石头,真是又臭又硬!”

    琴翀被女孩的大度感动了,对她的印象也有所改观,觉得她去掉刁蛮的脾气也蛮可爱的。于
是他做出一个无奈的动作,说:“唉,那咱也没办法啊,都是父母给的,我总不能不孝顺吧。不
过你可要注意了,小心下次碰到我的时候你还要倒霉。”

    “那可没准,开原这么小,说不上什么时候我还真能碰上你,到时候我不惹你不就完了,我
可真是怕怕了。”女孩笑着说:“你住开原市里吗?”

    “嗯,你呢?”琴翀问。

    “我也是。啊,出租车来了,不和你聊了,我得走了。”女孩伸手叫住了路过的一辆捷达。
上了车,女孩说了声再见,车就开走了。

    琴翀也礼貌地说了再见,叫了一辆奥拓,收拾好心情,准备迎接父母的风暴席卷。

    一个人最难面对的就是大喜大悲,高兴过了头,悲伤过了度,都会叫一个人的举止失常。父
亲听琴翀讲完一切,出奇的平静,只是坐在炕边不发一言,一口一口地吧嗒着嘴里的烟。琴翀本
以为父亲听完了一切会大发雷霆,对他大打出手,或者破口责骂。那样虽然自己的身体受一点折
磨,心里却会好受一些。现在,父亲的样子叫他既难受又害怕。他难受,因为他知道父亲不会原
谅他了;他害怕,因为他担心父亲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击而撑不下去。

    琴翀开始安慰劝父亲,声泪俱下地对他说:“爸,你打我吧,你把我打死我都不怨你,是我
自己不争气,你可千万别不说话啊。”

    “我也打不动你了,你坐一天车也累了,休息一会儿吧,我先出去拉人。” 父亲掐灭了烟
头,平和地扔下这么一句话,拖着沉重的假腿走出房间,忙活他的电瓶三轮车去了。

    不一会儿,母亲开着三轮车回来了,父亲叫住她说了些什么。然后琴翀就看到了母亲的眼
泪,看到了她跟父亲理论着什么,最后父亲占了上风,母亲重新启动了车,洒着眼泪又开走了,
连屋子都没有进。

    自从开车买菜回来,母亲一直流着眼泪,在琴翀面前却强作欢颜,忙活了半天终于宣告晚饭
完工。晚餐很丰盛,其中有琴翀喜欢的锅包肉,烧茄子,烧云豆,还有几样熟食,看上去简直有
点像一席庆功宴。父亲喝着闷酒,母亲和着眼泪吃着白米饭,妹妹无精打采地嚼着鸡腿。所有这
一切,琴翀都看在眼里,他嘴里无味地吃着锅包肉,隐约感觉到,吃完了这顿饭,他的生命里将
有一件大事发生。

    吃完饭,母亲收拾完碗筷陪妹妹到里屋复习去了,留下了相对无言的父子俩。

    父亲点上一根烟,眨着眼睛想了很久,终于开口说话:“小翀,你说句心里话,你爸和你妈
是不是该做的什么都做了?”

    琴翀说:“是。”

    父亲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嘴里冒着白色的微尘,接着问琴翀:“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
是你自己做的?你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吧,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不会怨我们俩吧?”

    “不会,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我谁也不怨。”琴翀的眼里充满泪水。

    父亲说:“算你还有点良心,你怨也怨不到我们。这些年,我们俩给你养这么大,供你上大
学,容易吗?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有什么打算?下一辈子象棋,还是找个体力活干?”

    琴翀说:“我也没想好呢,看看再说吧。”

    父亲冷笑着吸了口烟,说:“看看在说,你说的倒是轻巧。你要是在家呆着,在这个小破开
原干活,就算我和你妈不说你什么,街坊邻居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人家都得给你白眼看,就连
我和你妈都得跟着你被人家戳脊梁骨,你知道不?”

    琴翀是一个最看重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人,要是叫他这个大学生开着三轮车满大街拉人,或者
干那种叫人满身臭汗的体力活,受人家的白眼,被人家戳脊梁骨,还不如叫他去死了。听了父亲
的话他开始冒汗,问父亲:“那我怎么办?”

    父亲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出去闯闯了,家里还有点钱,你拿着出去自己干点什么
吧。我们养你这么大也不为了什么,就图你能给我们争点脸,现在看是不可能了。”

    琴翀长考了许久,终于一咬牙做出了决定,准备明天就出去找活干,省得惊动了街坊,叫人
家说长道短。在外边干活虽然不容易,可是那样至少叫他感到安心,觉得自由,能够满足他那颗
略带虚荣的心。

    父亲听了琴翀的决定,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在外边小心点,要是混的不好,不行就
回来,别死要面子,这里毕竟是你的家。你走了之后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照样跟别人说你还在
上大学。”

    琴翀说“爸你放心,不管将来我怎么样,肯定给你和我妈养老。”

    父亲说:“你有这份心就行啦,我很高兴,养老的事还有你妹妹呢。你先进去睡吧,明天早
点走。”

    琴翀“嗯”了一声,进屋放了地床,一头扎在上面睡了起来。

    琴翀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和白天那个女孩相偎坐在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上,开怀
地笑着,女孩的眼睛是那么的天真,穿戴依然是那么的时尚,手中还拿着一撮小黄花。然后,拜
把子大哥周煜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狞笑着拉走了那个女孩,两个人的身影渐渐地模糊……

    琴翀醒的很早,想起了这个梦,他觉得真是荒唐可笑,自己怎么可能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大
哥又怎么会出现?枕边放着一沓钱,琴翀没有去碰,他不能再榨取父母的汗水了。他想叫醒父
母,跟他们道别,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琴翀不忍心打搅他们,悻悻地出了屋子。当他关上大门
的时候,他听到了屋里母亲呜呜的哭声,父亲无奈的叹息。

    天上最后几颗残星为琴翀指着路,从这一刻起他的象棋生涯已经注定。

[ 作者:石七少 | 更新时间:2005-07-09 | 浏览次数:22776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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